如前所述,韩国政治内部“亲日vs反日”之争的根本动因,并非日韩“世仇”,而是保守、进步两大阵营的权力角力与国家身份建构之争。理解了这一点,我们方可看清,日韩间“世仇”并不会因此次“和解”而得以解决,它只不过被再度悬置起来了。 经美国斡旋、不顾民意与在野党反对、由韩国政府出面以雷厉风行之势、与“决断”之名悬置日韩历史争议,这并非孤例。 1965年6月22日,韩国外长李东元和日本外务大臣椎名悦三郎在日本首相官邸签订《日韩基本条约》 第一次“决断”发生在1965年。面对国内在野党和学生高涨的反对浪潮,朴正熙政府不惜采取戒严措施,以确保签订《日韩基本条约》而实现日韩邦交。条约确定以“经济协助”的名义、“完全且一劳永逸地解决”两国政府间“请求权”问题,以换取日本对韩大规模经济与技术援助。 问题在于,朴正熙政府未将日方资金以赔偿金形式发放给强征劳工受害者,而几乎全部用于建设、钢铁、公路等基础设施项目,这便是当下尹政府“方案”让当年“受惠”的韩国企业代偿赔付、“自己人赔自己人”的逻辑。 2015年11月,韩国总统朴槿惠(右)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(左)在首尔青瓦台举行会谈讨论慰安妇问题,12月两国达成慰安妇问题的协议,日本道歉并承诺赔偿。图源:路透社 第二次“决断”发生在2015年底。 朴槿惠政府与安倍政府签署韩日慰安妇协定, 明确履行该协议使“慰安妇”问题得到“最终且不可逆的解决”。该协定对日本政府责任的模糊处理、韩国政府的让步、近乎秘密的谈判过程引发社会巨大争议,待文在寅上台执政后便遭事实废弃。 第三次“决断”便是当下尹政府主导的日韩和解。同前两次一样,此次“决断”也是经济、战略利益精密计算的产物,政府照例以“国家利益”、“向前看”为由,压制国内政治阻力与汹汹民意。 问题是,政府每一次出面悬置日韩“世仇”、将外部矛盾内化的结果,都不能终结问题,只会加深内部分裂、积蓄新的矛盾。 联想近日热播韩剧《黑暗荣耀》,对于宋慧乔饰演的校园暴力受害者文东恩而言,真正让她痛彻心扉的,不是暴力的直接加害者,而是失灵的法律系统,以及以监护人身份出面单独与加害者“和解”的自己母亲。 韩剧《黑暗荣耀》海报。图源:豆瓣 那么,尹政府“明知山有虎,偏向虎山行”的底气来自哪里?除利于保守阵营执政的国际冷战气氛渐浓——这一重要外部因素之外,还有一个易被忽略的内部因素,那就是相较前两次“决断”悄然变化的韩国民意。其中,变化中最显著的是青年一代,他们也被称为“开启韩日关系新时代的未来一代”。 韩国青年:从No Japan 到 Yes Japan 3月8日,尹锡悦在韩国国民力量党全国代表大会上造势。图源:韩联社 面对“方案”出台后引发的舆论风暴,尤其针对在野党的“亲日卖国”指责,尹政府与保守舆论的主要回应,一是批评“反日民族主义”,二是反复强调,“面向未来”。 据悉,与幕僚协商推进“方案”出台的过程中,尹锡悦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,是“青年”。而此次与“方案”同步公布的另一方案,是日韩两国政府企业将推进成立“未来青年基金”,为两国青年学生提供奖学金,以展现“面向未来”之意。 尹政府为何“决断”解决日韩历史问题时,尤为强调青年一代?这与韩国青年近年对日认识的变化有关。 整体而言,韩国主流民意对日本的好感度并不高,但近年有所反弹。 周刊《时事IN》2022年11月实施的一项大型问卷调查结果显示,以最高分值100为计,韩国人对美国好感度最高(62),对周边国家好感度普遍偏低,依次为日本(36.2)、中国(27.3)、朝鲜(24.3)。相较2019年日韩“贸易战”发生当年的对日好感度(21),呈上升趋势。 调查期间适逢世界杯,《时事IN》捎带设计了一项有趣提问:“如果中日对战世界杯,你给谁加油?”答案势均力敌,32.9%的人支持中国、32.8%的人支持日本、34.3%的人表示“不知道”。 然而追加年龄维度后,结果却变得悬殊起来:50多岁人群支持中国者占48.8%,支持日本者仅占24.4%;20多岁人群支持中国者仅占11.8%,支持日本者却高达50%! 2019年7月,韩国年轻人参与“No Japan(抵制日货)”运动。 这或许意味着,2019年日韩“贸易战“当时宣称 “不去日本、不买日货”,反日激情高涨的“No Japan”一代,正悄然转为“Yes Japan”一代。 另一项今年2月韩国“全经联”以20、30多岁人群为对象的舆论调查,也印证了这一事实。42.3%受访者对日持肯定态度,71%受访者认为“日韩关系需要改善",主要原因依次是,扩大经济利益(45.4%)、牵制中国崛起(18.2%)、加强安保合作(13.3%)。 油管频道“李承晚TV”的宣传海报。“李承晚TV”为李荣熏任校长的“李承晚学堂”的官方频道,向公众传播“新右派”历史修正主义学说,目前该频道拥有近10万订阅者。 另一方面,进步阵营对保守派僵化的“亲日”指控,也越来越难获青年一代的认同与追随。 近年随着“新右派”将重心由学界转向大众媒体,其修正主义历史叙事通过畅销书、网络、新媒体平台广泛传播,与主流民族主义展开激烈的“历史战争”,俘获并催生大批以“新亲日派”自居的网络极右青年,他们在社交媒体以嘲讽独立运动家、侮辱“慰安妇”受害者为乐,甚至由线上发帖演变为损毁慰安妇“少女像”的街头运动。 2021年11月10日,韩国右翼团体在“慰安妇”支援团体定期举办的周三集会前抗议,高举“少女像是反日煽动”、“停止慰安妇欺诈”等标语。来源:《韩民族日报》 出生在新自由主义价值观盛行年代的青年一代,难以理解老一辈追着日本求偿道歉的“受虐史观”,而更易诉诸狭隘的经济感觉与理解,“求偿利益说”便是一例。 此次强征劳工受害者原告之一梁锦德(音译)老人表示拒绝接受“方案”后,一位曾受邀参加尹锡悦总统就任典礼的著名网漫作者,在社交媒体如此讽刺:“在可怕的日本帝国主义强制劳动折磨下,还能健康地活到95岁,可真幸运!”进而暗示梁氏提出诉讼乃“被人煽动”、意在获得“各种利益”。 汹汹民意不可违。此次“方案”出台后引发的韩国民间反对声浪,证明在对日历史问题上主流民意仍是坚决的,这是短期日韩关系难以逾越的原则框架。 然而民意的右倾化趋势,尤其是青年一代悄然变化与分化的对日认识,却无疑为逆势“决断”的尹政府提供了底气,也预示着日韩关系或果将开启一个不同的未来。 如何和解,怎样未来? 殖民历史结束近80年后的今天,日本仍以两幅面孔嵌入韩国政体内部与国家身份塑造。在美国主导二战后“旧金山体系”绵延至今的漫长阴影之下,被高度国内政治动员的韩国对日认识问题,使得日韩“世仇”不断陷入“以和解之名悬置”到“以正义之名斗争”之循环往复。 东亚三国的现实关系业已证明,政治和解往往先于、且易于历史和解,然而若不实现历史和解,政治和解则只能是脆弱的沙上城堡。 强征劳工问题也好,“慰安妇”问题也好,是超越民族国家、整个东亚社会乃至人类社会的共同苦难与历史记忆,这是中国人无法对日韩“世仇”作壁上观的根本原因。 1 O( F& }7 Z8 v. 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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9 ?" F0 U3 F! |5 Q* Y* D那么,什么才是真正的历史和解?它不是复仇,也不是以权力封锁矛盾而制造的和平幻觉。身为纳粹大屠杀幸存者的政治哲学家汉娜·阿伦特,在其著作《人的境况》中提出的观点至今依然富有启示。 政治思想家汉娜·阿伦特著作《人的境况》(The Human Condition) 她认为,人们只有通过不断的相互宽宥,才能从过去解脱出来,自由地面向未来。任何没有宽恕的惩罚是报复,结果只会导致无休止的暴力循环;任何没有惩罚的宽恕是只属于神的宽恕,人们不能宽恕他们无法惩罚的行为。在人类事务领域,只有建立在惩罚基础上的宽恕才能通往真正的和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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