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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0岁上海阿姨卖掉房子 一个人开房车7年走了36万里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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包裹着方向盘的棕色保护套已经磨损,露出里面的白色纤维。仪表盘的里程数显示为182381公里,相当于从上海自驾到拉萨往返22次。这是一个女人7年的路程。

张瀛,70岁,上海人,2015年她卖了房产,独自一人踏上游牧式的旅居生活。

她早在自媒体上引发过外界的关注:2022年6月,抖音网友“苍狼”拍摄了一段张瀛的生活视频,有33万余次点赞,又让她火了一把。

有人将张瀛与网红“自驾阿姨”苏敏联系起来。59岁的河南郑州人苏敏,在生养孩子、抚养孙辈后,离开没有共同语言的丈夫,自驾游两年,受到广泛关注。

张瀛在曾经不主张个性的年代,她拒绝婚姻,42岁离开体制并改名,55岁卖房,61岁学车,62岁上路,在晚年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。

张瀛在兴仁市放马坪高山草原。朱雅文 摄

想要的生活

房车旅居7年多,张瀛遇上了一件麻烦事。

去年8月初,她行至贵州。在车友推荐下,她决定对自己的房车进行内部系统改装,没想到却与汽车维修改装中心产生了纠纷。“为了抬高水箱擅自切割手刹底座,新出厂的暖风系统是坏的,还不让退货,明摆着欺负老年人!”她站在一棵大树下,穿着拖鞋的右脚踩在树旁的石阶上,一辆黑色的客货两用车就停在身后。

她1.6米不到的个子,背微驼,站在2米多高的房车前显得更为瘦小,灰白色棉布衣服袖口破了几个小洞,露出小臂上黝黑的皮肤。

张瀛一度很出名。2016年8月,她在新疆伊犁中华福寿山旅游区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。2021年3月,张瀛行车至云南丽江,不仅当地媒体曾对她进行过人物专访,房车圈内的不少房车营地的老板也曾拍过她的视频。有一次张瀛路过云南大理某高速公路服务区观景台,一位当地人立马就认出了她,“你是不是那个上过电视的阿姨?”

在她之后,以“中老年”“退休”“房车旅行”为标签的视频在各类社交平台上随处可见。这些退休后开房车的老年人,与伴侣或朋友结伴,用旅行的方式养老,他们学着注册自媒体账号,频繁地分享旅行见闻。

张瀛几乎不会去看这些视频,更没有为流量拍视频记录生活的习惯,甚至曾经有车友鼓励她写书并帮她出版,她也婉拒了。她认为自己不是在养老,而是在过“一种自己想要的生活”。

年轻时的张瀛就喜欢旅游,还考了导游证,但出上海的次数不超过5次,基本都是集体活动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,跨省自由出行对普通人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,即使到了七八十年代,自由行也并不多见。

跟团的体验并不愉快。出门在外,张瀛不住宾馆,不去饭店,讨厌一切被安排好的感觉。她也不喜欢坐公交、火车和飞机,即使这些交通工具能极大幅度缩短两地之间的出行时间,她仍觉得“缓慢且无聊”。她要的旅行,是能切身感受到路程的方式。

2009年,55岁的张瀛正式退休。她加入了一个老年人骑行的QQ群,萌发出骑行中国的想法,她的自行车从1800元升级至3900元,也曾一路从上海骑行到苏州。有一次,她听闻一位78岁女性一天能骑行180公里,也定下目标——一年骑行2000公里,但最终只完成了700公里,“浑身酸痛,实在骑不动,身体吃不消”。

于是她开始骑燃气助动车,沿着104国道从上海骑行到杭州临安,返程再绕到安徽宣城和苏州吴江,全程12天,980公里,但最终没能坚持下去。

她感到,无论是自行车还是助动车,骑行这样的旅行方式,只能解决出行问题,吃饭和住宿问题依然困扰着她。

摆在张瀛面前的只有一条路,学车。

开车前,张瀛在查看路线。朱雅文 摄

想做的事情

张瀛学车那段时间,吃了不少苦头。

在驾校教练眼中,老年人记忆力和反应速度衰退,带他们不是一笔划算的生意。刚开始学车那会儿,驾校教练不怎么愿意教她,甚至还非常直接地说,“你学不会的”。手动挡的科目二,她考了两次。第一次没通过,很长一段时间张瀛窝在家里,垂头丧气,不愿去驾校。与年轻人相比,她需要更多时间练车,学费自然也就更高。

尽管了解张瀛的脾气性格,但当发小严筱君知道她的学车计划时,依然吓了一跳。“她从小就这样,很有闯劲,胆子也大”。2014年8月,61岁的张瀛决定再考一次,终于拿到了驾照。没多久,她就敢在没有陪驾的情况下,从上海开车到青岛改装房车。

2015年4月,62岁的张瀛决定踏上人生第一次房车之旅。考虑到是首次出行,她打算去离上海不远的浙江玩一圈。几乎没有人知道这项看似疯狂的计划,用她的话来说,“我自己想做的事情,不需要告诉别人”。

出门前一天,她缓慢且笨重地一次次往返于家和房车之间,将生活用品一件件搬上车。第二天一早六七点,天刚蒙蒙亮,张瀛出发了。

她小心翼翼地驶上沪杭公路,双手紧紧地握住方向盘,双肩因过度紧张而高耸。她不敢开快,150公里的路程对她来说是不小的挑战。但这种紧张并不能掩饰当时内心的兴奋,前半生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,她迫不及待要出门。

如果将50岁作为一条分界线,用她的话说,“前半生不顺利”。她12岁读五年级时遭遇“文革”被迫停学,17岁被分配到市郊农村插队落户。作为“新三届”,23岁时张瀛参加了“文革”后的第一届高考。

求学阶段,张瀛成绩一直很好,尤其喜欢理科,至今她还能回忆起那些繁琐的微积分公式。但因为“七〇届就是小学五年级水平”,她没有考上大学,而是考取了郊区某师范中专,这与她一心想读工科的梦想差之千里。她想第二年再考,但家人坚持让她读师范。这让她耿耿于怀。她对这段回忆印象深刻,连日期都记得十分清楚:“那年3月8日,学校要求报到,我就是不愿去,拖到最后一天,3月7日去公社办的手续。”

中专毕业后,张瀛被分配到郊区的一所农村学校教书。每月微薄的工资、一周六天工作制、学生对学习不上心,使当时的她“每天只想离开”。

高考落榜成为她内心长久以来的遗憾。30岁时,张瀛想申请读华东师范大学的数学专业,单位不愿出资培养,但不服输的她克服了种种困难,一天换乘8辆公交车,从家到单位再到学校最后再回家,在35岁时拿到了本科文凭。

“现在年轻人想辞职就辞职,我们那会儿敢吗?能吗?辞职是一件饱受非议的大事,唾沫星子能淹死人,没工作就要被人看不起。”张瀛语调逐渐升高。

她最终还是跨出了那一步。上世纪90年代初,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下,张瀛成为当时第一批停薪留职的员工,经他人介绍成为一名保险业务员。在那个年代选择放弃“铁饭碗”并非易事,张瀛没有做过任何思想斗争,反倒对此期待已久。

做保险的这段经历,是张瀛前半生少见的“高光时刻”。她以前从没接触过保险,但她坚持不做人情保单、不哄不骗、不做推销,用她的话说,“老老实实靠服务把单子做起来”。有些业务员单子做到一半跑路了,烂摊子都是张瀛主动去处理。时间长了,客户看她和别的业务员不一样,纷纷主动找她。有客户明明家里有亲戚也做保险,却还是更信赖张瀛。身边人做保险都爱往市区跑,张瀛却偏偏跑到郊区农村,一口地道的上海本地话,很容易和农民们打成一片。入行第二年,张瀛在整个营业部100多人中年终奖金排名第一,总公司甚至还给她颁发了一块奖牌。从业6年,张瀛被客户投诉的次数始终为零。

然而多年积累的委屈与苦闷还是在某一天爆发了。42岁时,她没有和任何人商量,只身前往派出所,为自己进行了一场改名的“重生仪式”,将“张惠新”改为“张瀛”。

在《说文解字》中,“瀛”的解释是“水名。从水嬴声。以成切”。“瀛海”意为浩瀚的大海,“瀛寰”指的是全世界。

行至省道,张瀛下车拍摄风景。朱雅文 摄

想要的“家”

在玩房车的人眼中,“旅行”和“旅居”有本质区别。张瀛认为,自己属于后者。

刚开始自驾旅行,张瀛也喜欢到各种景点拍照打卡,足迹几乎踏遍全中国:自驾关兴公路、独库公路、G318国道、中越边境S325国境线,甚至独自开车10小时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。

不是没遇到过险境。她曾在夜晚开车没注意到路面上的树坑,轮胎陷了进去,最后打了修车公司电话才得以脱险;还有一次在盘山公路上急转弯,冰箱外壳都摔坏了。但这些插曲都影响不了她对世界的向往。张瀛总说,“做了60年的‘井底之蛙’,走出去后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,哪里都好看”。

张瀛也试图给旅行赋予意义。早在2010年,张瀛通过前媒体人孙春龙发起的“老兵回家”公益活动,关注到抗战老兵这一特殊群体。从房车旅居的第一年起,每到一个城市,张瀛会主动跟随志愿者前往当地老兵们的家中核实身份信息并慰问。她记不清自己曾帮助过多少老兵,却能说得出帮助过的每位老兵现状。

但很快,她意识到许多人开房车旅行只是短暂地离开家一段时间,而她要的是以车为家,旅途才是她的生活。

车友陈正飞提到,有一次他和妻子邀请张瀛一同去广西过冬,并邀请她去自家屋内过夜,但张瀛坚持一个人睡在车里,“车是我的家,我只喜欢待在车上”。

张瀛的房车,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体式房车,而是客货两用车改造而成的。“别人出来玩都是东西越少越好,我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上车”,躺椅、电饭煲、热水瓶、置物架、厚棉被……放眼望去,这个4.6平方米的空间内,塞满了她的全部家当。虽然平时下厨只为了“填饱肚子”,但打开后车厢后会发现,做饭的厨具和调料样样齐全。

打开后车厢,上部分是张瀛的床,下部分是做饭的厨具和调料。朱雅文 摄

每次挪窝都成为张瀛的一件麻烦事,把所有家当装进车里大约需要1个多小时。她习惯于在房车旅行App上寻找住处,玩房车的人管这叫“窝窝”。很多次她开车直到深夜,只为找到一个自己满意的“窝窝”。接下来她要将行李一件件搬下车,搭一个竖长的帐篷作为淋浴间。厨房在车后方,她做饭习惯用传统老铁锅。车厢就是卧室,木板床上铺着农村的老式棉花毯和土布。车侧方木板下翻,再放上一把躺椅,就成了客厅。

每个区域都承担着重要的功能。她洗碗倒水从不在“窝窝”边,因为“这是自己住的地方,要保持干净”。

去年十一,张瀛在贵州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某市中心停车场驻车。朱雅文 摄

张瀛始终想维持一种“家”的仪式感。

这种感觉,她在以前居住的房子里没有感受过。母亲早逝后,张瀛曾与父亲和妹妹在同一屋檐下生活。1999年,她靠做保险的收入购置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,那年她45岁。没过几年,她嫌市区环境太吵闹,又把房子卖了,一个人在郊区过起了租房的生活。白天做保险,业务一跑常常就是一整天。深夜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中,90多平方米的房子对她来说,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。她不经常打扫房子,买菜做饭更是随意。

“家”意味着婚姻吗?

张瀛对此并不认同。插队落户时有人给她介绍对象,她认为真要结婚了,两个人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农村,这不是她所向往的生活。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,工作不顺心,张瀛拒绝了所有的相亲,“我不想凑合过日子,没意思”。也不是没有心动的对象,但因种种原因两人没能走到一起。

“没能组建家庭,会不会感到遗憾?”面对这样的提问,张瀛沉默了,她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,火苗忽明忽暗,“遗憾,又有什么办法呢?”人生就是如此,她尽情享受着自由,也要接受遗憾。

国庆第一天,张瀛独自一人逛贵州某县城的商业街。朱雅文 摄

想圆上的梦

车没改装好,张瀛一度和商家陷入僵持,但最终还是决定先离开贵州。

倔强的另一面往往是固执,尤其当它出现在一位常年独居的老年人身上时。这次改装车,陈正飞早已为她推荐了经验丰富的车友以便咨询,甚至还建议张瀛直接开车来自己所在的城市,车友们陪着她把车改好。“总是坚持自己的主张,认为自己是对的,拿她没有办法”,陈正飞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
岁月在张瀛的身体上留下了痕迹。旅居前几年,张瀛身体一直很好,体态也显得较为健康,而现在的她身材瘦小,尤其是双腿和脸颊。在高速公路上开车久了,注意力无法集中甚至犯困。有一次她起身端着碗往前走,身体不受控制地越走越歪,略带担心地小声嘀咕:“这会不会是中风的前兆?”

最近,她感到记忆力也不太好,东西经常随手一放又满车厢地找。有一次去洗车,她竟然忘记车钥匙放在哪里,翻箱倒柜半个多小时,最后还是洗车店员工找到的。

张瀛的妹妹张惠芳比她小3岁,是她联系最多的家人。但张瀛从没向妹妹讲过这些身体的变化。她并不想让他们担心,也不喜欢被看成弱者。

关于旅途中的疾病问题,张瀛本人对此倒并不在意,她推崇中医,碰到什么病都查《本草纲目》自行调理,长疱疹涂蜂王浆蜜糖拔毒、感冒咳嗽摘枇杷叶煮水喝、摔伤后用牡丹皮煮水活血化瘀,练气功和辟谷是她极力推崇的养生方式。

“如果真的到了生活无法自理的时候,身边又没有子女照顾,该怎么办?”对于这个问题,张瀛的第一反应是:“有些有子女的老人还不是没人照顾。”

没有人天生热爱孤独。张瀛经常晚睡,躺在床上看视频。迷迷糊糊睡着后,手机偶尔会直直地掉在脸上将她砸醒。但更多时候,视频会一直循环播放,直到天亮。

眼下张瀛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。2020年3月,她在离西藏仅两百多公里的香格里拉德钦县,考虑到清明节要返程,因此没有圆梦。此后两次因为疫情,都没能进藏。

张瀛正在省道上开车。朱雅文 摄

汽车在纳兴高速上快速地行驶着,窗外是黔西南州壮美的崇山峻岭和高山深谷。

“你问我走到什么时候不走了、有什么目标、哪一站会是最后一站等等,我和你说,我从来没有最后一站的概念,只要我走得动,我会一直玩下去,走下去。”这位70岁的老人露出坚定的眼神,她始终追寻着自由,也保持着自己的倔强。“今年准备在云南过年,我想明春去西藏,8年了,圆梦。”张瀛说。

(因采访对象要求,文中严筱君、陈正飞、张惠芳均为化名)

张瀛正打开房车内的冰箱,准备做饭的食材。朱雅文 摄

改车时,张瀛将床安置在车尾,睡觉盖的是自己缝制的老布棉被。朱雅文 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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驻车后,张瀛习惯将生活用品放置在车旁。朱雅文 摄

张瀛不习惯戴老花镜,经常用放大镜浏览手机。朱雅文 摄

每次挪窝时,张瀛将所有“家当”塞进车内。朱雅文 摄

下了一夜的雨,遮阳架因承受不住重量损坏,张瀛正尝试用菜刀柄修理。朱雅文 摄

柴火炉遗失,张瀛只好用煤气做饭。朱雅文 摄

因房车水箱损坏,张瀛只能用铅桶去周边水源处提水。朱雅文 摄

张瀛穿着自制的汉服和头巾,在驻车的停车场前。朱雅文 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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